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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想无涯。
《海角》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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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同庆 盛世中华
编者按
1935年，《义勇军进行曲》壮好意思的旋律在电影《风浪儿女》中响起，这一声中华英才解放的军号托举着民族之魂。2024年，我们迎来新中国七十五周年华诞，《海角》2024年第5期期“特稿”栏目止境推出饱含爱国之情的《春水向东流》一文，作者落拓自拍偷拍 论坛截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超过电影先驱的剪影，重温对于艺术、信仰、逸想和信守的故事。“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是誓词，更是对中华英才深重的爱。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落拓的《春水向东流》，让读者在光影中庸《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中，共同追思新中国建立七十五年来的光芒历程，共同道贺伟大故国隆盛昌盛。
春水向东流
落拓
一
蔡楚生看到费穆的肩膀在惶恐，知谈他哭了。蔡楚生没哭，但不敢垂头去看与郑君里、金焰、孙瑜、卜万苍、吴永刚、难民伟等十二东谈主共同抬着的这口棺材。他怕一垂头就会失控，像水壶，一垂头就澎湃流泻出体内的悲伤。十二个须眉，一概黑西服、白衬衫，左胸簪一朵白花。十二朵白花，独揽两列，簇绕这玄色花蕊般的棺材，朝灵车走去。
阮玲玉
棺材里，躺着二十五岁的电影明星阮玲玉。
这是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四日，上昼。春光明媚，似乎对东谈主间存一火漠不关心。
半小时前，行将合上棺盖，在上海新闸路一座三层私邸内，蔡楚生看了生前栖居于此的阮玲玉临了一眼，喉咙骤然抽搭。扭过火，用调整领带的动作来粉饰。他个子高大，周围东谈主若不雅察其表情，有难度。影星黎莉莉身体娇小，伸手到棺材中，理好阮玲玉一缕落下来的秀发，取下本身的黄发卡别上去。阮玲玉收养的女儿小玉，三岁了，问黎莉莉：“大姨，你怎样没哭啊……”黎莉莉抱起这个懵懂、爱护的孩子，摇摇头，眼睛红了。蔡楚生胸内又涌起一阵肉痛。一个知谈本身作念弗成妻子的东谈主，收养孩子，显出对于爱的懊悔与渴慕。此刻，这懊悔已落实，渴慕已成空。
十六岁时，阮玲玉爱上巨室令郎张达民，与之同居。这一浪荡子，以“向媒体曝光大明星竟然是穷寒仆东谈主之女儿、移情别恋之荡妇”为本事，三年五载绑架财帛，并宣称向法院告状。
二十三岁时，阮玲玉遇到的商东谈主唐季珊，他用新闸路上这座小楼动作鸟笼，经管她、折磨她。还是，一个冬夜，拍戏晚归，小楼铁门封闭。她隔十几分钟按响一次门铃。卧室里的灯微微亮着，唐季珊终止下楼开门。自后，她不按了，怕惊动左邻右里。体魄冻僵了。天亮时，唐季珊大开铁门，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来……
电影《新女性》剧照
二十四岁，阮玲玉遇到因《渔光曲》而成名的电影导演蔡楚生。在拍摄电影《新女性》的四个月中，两东谈主成为心腹。两东谈主都是广东东谈主，收支四岁，不错用周围东谈主听不懂的粤语，深聊各自身世和苦楚。她问蔡楚生为什么心爱蹲着。蔡楚生说：“灾难东谈主都心爱蹲着，蹲在街头或船埠，想生存，看世界……”《新女性》杀青那一天，阮玲玉躺在片场中央搭起的那一张女主东谈主公韦明自尽的床上，用被子蒙头大哭。蔡楚生让照相、场记等东谈主员退出，独自蹲在床边，抓着她的手。良久，阮玲玉坦然下来，呜咽着说：“这韦明，多像我啊——她的命亦然我的命？你为什么这么写、这么拍？为什么不让她活下去？她想活，活弗成啊……”蔡楚生笔据一个女演员蒙辱自尽的实在际遇，写出《新女性》的脚本，塑造了韦明这一个被摧折、被凌辱的形象。
“阿阮，你不是韦明。我拍这部电影，就是要让你，让中国的女子，都去作念新女性，毅力的女性，开脱韦明那样的厄运。”蔡楚生柔声抚慰。
阮玲玉眼睛亮了：“你能带我离开上海吗？”蔡楚生没吭声。她又柔声说：“我什么都不要，能随着你就好，我不错不演戏……”蔡楚生削弱手，燃烧一支烟，烟雾掩蔽了表情。他迟缓说：“你知谈，我在汕头梓里还有妻呢。我的处事，也离不开上海。”阮玲玉拼集笑着，伸手，想抚摸蔡楚生的一头浓发，幽幽谈：“没事，我开玩笑呢。你蹲下来，我智力摸到这头发。你太高啊，我够不着了……”蔡楚生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垂头擦去。
三月七日，傍晚，联华影业公司同仁，在位于九江路上的扬子旅店约会，庆祝《新女性》热映。衣香髻影，欢蹦乱跳。阮玲玉与每位共事跳一支舞，临了，又与每位共事吻别。亲吻费穆的面颊时，她问：“费导，我拍您的片子最多，您说，我是坏女东谈主吗？”费穆神气严肃：“阿阮，你是好女东谈主，那些丑恶小报不要看，信口胡言不要听。”临了，阮玲玉踮起脚尖亲吻蔡楚生，时期最长期。她回身，柔声向大众解说：“别忌妒，我亲吻蔡导时期最长，因我把他看作兄长，何况，他太憨涩，我得帮他改改——这世界，容不得憨涩的东谈主……”大众都笑了，尔后肃静。蔡楚生酡颜了。窗外，混沌传来圣三一教堂晚祷的钟声。
这一晚，回到新闸路上所谓的家，阮玲玉像献艺的韦明那样，喝一碗掺有安眠药的粥，躺下。唐季珊深宵发现额外，阮玲玉尚有呼吸。他把她抱上汽车，朝距离最远的虹口一家私东谈主诊所迟缓开去，一齐想着如何开脱质问的行径，比如，虚构一封遗书……
当三月八日的曙光细微地照亮上海，阮玲玉住手呼吸。在一个属于女性的节日里死去，语重点长。多年后，已成为新中国文化部电影局艺术委员会主任和播送电视总局电影处分局副局长的蔡楚生，与黎莉莉谈到旧事：“阿阮的死，我也有服务……”他从未与家东谈主——比如一九四一年在香港沉稳、恋爱、结婚的陈曼云——谈说过阮玲玉。
此刻，新闸路上，这一口棺材是轻的。一个女子的死，是轻的，即便她再闻名、柔媚，也不可能予以这扰攘东谈主间以沉重一击。
灵车上，棺材前，阮玲玉在一张巨大口舌像片里，困惑地凝望着上海、中国、世界。灵车沿南京路缓缓行进，开往位于闸北的坟场。十二个与阮玲玉合作过《神女》《故都春梦》《野草闲花》等电影的闻名导演、明星，走路跟在后头。数十万市民在街谈旁围不雅、送行、叹息，水泄欠亨，在租界窥伺打扰下，拼集为死者开辟一条去路。不久前还在以“阮玲玉通奸案发”“唐季珊、张达民争夺影星阮玲玉”等标题吸摄眼球的大小报刊，此时，争相霸占有益位置拍照，像蜜蜂，把死一火也动作花蜜来采。好意思国《期间》周刊随后把阮玲玉动作封面东谈主物，报谈一个中国女性的非正常离世。阮玲玉的三个影迷，在送葬后自尽，留住遗言：莫得阮玲玉的东谈主间不值得留念，去天国里看她演新电影。
多年后，我在新闸路相近的一家机构服务。周围区域是从前的英好意思租界。黎锦晖一九二二年在此地创办的“明月歌舞社”原址，不可寻。周璇、王东谈主好意思、黎莉莉、聂耳等佳东谈主才子出入其中的身影和歌声琴声，不可觅。广东海丰东谈主、中共地下党携带东谈主汹涌，恰是在新闸路经远里被捕，后阵一火于龙华。少年期间，蔡楚生在汕头闻名的小公园里，听过他的演讲，“翻新”“东征”“解放”等要道词，为一个逸想主义者的生成而播撒、落雨。目前，汹涌寓所，成为文物保护单元，围墙上，有几束野草随风摇曳。
阮玲玉活着之地，是沁园邨。数十幢西班牙立场的小楼，连拼成民国期间崇高东谈主士聚居的这一小巷。我逗留其中，不像茶叶商东谈主唐季珊。“商东谈主厚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我不懂茶，口袋里没多少钱，也不像张达民。他陷落于买马、赌马，把来自阮玲玉的钱，豪侈品在马和扬州瘦马身上。我意思寡淡，除了上班，就是念书、写稿、晃荡于山水间。像蔡楚生？又莫得他那样刺眼的才华。《渔光曲》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建设了他“中国本质主义电影行家”之地位。我似乎有他一样的柔弱和沉痛感，故尚能以这柔弱和沉痛，襄理善与谈义，幸免在混浊的生活中陷落、覆灭。
《益友》杂志封面上的阮玲玉
在沁园邨，一个老东谈主告诉我，“阮玲玉故园”标牌，曾吊挂在阮玲玉或者说唐季珊家门口的墙壁上，被当下的新主东谈主终止并摘下，只得嵌入在小巷进口处。那一扇由蔡楚生、费穆等抬出棺材的玄色铁门封闭。看不见门内小花圃。阮玲玉曾以小花圃和客厅作念背景，为《益友》杂志拍摄封面照，表情柔媚清新，如上海春天里通达的玉兰。二楼、三楼的小阳台，不见东谈主影，有秀雅多彩的衣服在飘零。
这一私邸正对面，相同款式的另一户东谈主家，玄色铁门上方，装有似乎用于驱邪的一面小镜子——以刺眼的光，抵御一种久远的狠毒和阴晦？
二
汕头。一个空想发家的鞋匠，挤进购买彩票的熙攘东谈主群，掏出口袋里的全部钱币，买了一张彩票。
回到残毁不胜的家，他把彩票藏在枕头里，掏出来；藏在空醋瓶子里，抽出来；藏在鞋下面，捏出来……藏在何处，都有遗失或被东谈主偷走、被老鼠啃噬的危机。这张彩票，有可能关系着一个穷东谈主的隆运：造房筑屋，娶妻生子，开店铺，雇店员，修祖坟……他捏着彩票，从日间梦中笑醒了。门板被海上刮来的大风摇动，发出吱吱呀呀感喟声。他灵机一动：用浆糊把彩票贴在门板背后，防鼠、防盗、防遗忘。
中奖音信传来，鞋匠喜不自禁。这彩票却怎样也揭不下来，他只得卸下这扇门板然后扛起，朝彩票站跑去。跑啊，跑啊，内心充满潮剧中喜悦的锣饱读声。他跑过关帝庙、天后宫、小公园、骑楼、船埠、戏楼……似乎把汕头闻名地标跑了一遍，道路有些凌乱。他撞翻生果摊，说：“随着我去兑奖，赔你！”生果摊主随着他跑。他撞翻一个牛肉摊，说：“随着我去兑奖，赔你！”牛肉摊主随着他跑。他撞倒一个老东谈主，说：“随着我去兑奖，赔你！”老东谈主的男儿随着他跑……一支去兑奖的队列越来越重大。
到彩票站，领取一笔奖金，鞋匠拆分后逐一抵偿给围堵着他的奴隶者，临了，还缺两块钱。一个索赔者就扛起这扇门板，大摇大摆走了。鞋匠站在街头，呆呆望着远去的门板越来越小，欲哭无泪……
电影《呆运》
一九二六年六月的一天，银幕上，这部名叫《呆运》的电影，正举行首映礼。昏黑中的汕头不雅众，在六止境钟的时长内，仰看故乡满足，反省一己或共通之庆幸，为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滑稽讥诮电影”，发出笑声、掌声、叹息声。骤然亮起电灯，他们一下子回到本质。走出电影院，走进各自悲喜不一的处境：丽都或残毁，饶沃或坚苦。且两者不休转移，栽植种种悲催、笑剧。
故，潮汕，东海与南海分界处的这一东南边地，多关公庙、妈祖庙。东谈主们用烧毁的香火，加固已有之喜悦，化解目前之悲伤。天然，还有一座韩公庙。韩愈曾贬谪于此，治海难，兴教学。苏轼追寻韩愈身影温情息，为其撰文立碑，赞曰：“文起八代之衰，而谈济六合之溺；忠犯东谈主主之怒，而勇夺全军之帅……”“文气与勇气”，遂成为这一地域卓荦突出者的瞒哄气质，浩浩哉，邑邑乎。
此地艰辛子弟黔驴技穷，往往乘船远赴东南亚列国打拼，创造出一种独有的“侨批”文化——可用来兑换钱币的一种信札，封面上写有寄回故乡的钱币数目、收款东谈主姓名、地址；信札内附有关系的翰墨。本身写，或请东谈主代写，纸上有泪迹斑斑。于是，汕头有了从事传递侨批业务的“侨批馆”，雷同于当下的邮局、快递公司，从业者须以家眷荣誉和钞票担保，以免卷款逃遁。
自一八六〇年开埠，潮汕籍商东谈主把持上海烟土贸易达六十年，使汕头与上海这两座城市，组成一种荒唐、紧密的关系。当烟土生意受到抵制和质问，他们速即转行，投资抽纱、银号、电影制作等行业。不错说，中国电影业散枝展叶于上海，瞒哄植根于汕头本钱和东南亚。郑正秋、陈天、郑适时、蔡楚生、陈波儿、李霞卿等中国电影早期开辟者，均为潮汕籍，适合地舆与期间的逻辑。
《呆运》这一电影的导演，恰是陈天。这一晚，坐在电影院第一排的中央，他拍拍身旁一个潇洒后生：“阿通，你的处女作，胜利了！”阿通酡颜着，去抓陈天的手：“陈哥认真我，如何是好……”陈天摇摇手：“你我是昆玉嘛——到上海去吧，杀青你的电影梦！”阿通忙起身、鞠躬：“去天后宫吧，我们喝一杯酒，庆贺一番！”一群东谈主出影院，谈笑着，朝天后宫想法走去。那里，有一家今夜营业的牛肉暖锅店，生意雀跃。电影开拍前，陈天和阿通等东谈主，曾先去天后宫烧香祷告，再去那暖锅店吃了一次，就没世不忘。
潮汕地区重商轻农，牛被动作好意思食对象而非劳顿物质。一头牛，在暖锅店后院现场屠宰，全身细分为上百部位，每一部位的口感与价钱迥然相异——细腻、准确地对待每种事物，是潮汕东谈主性格特色之一。这亦然电影工业需要的特色——必须细腻、准确地对待献艺、好意思工、音乐等每一要领。
一九二六年春季，陈天自上海回故乡汕头，拍摄故事片《情奴》《白芙蓉》，得到绸布店店员阿通的匡助：搬卸谈具、运载餐食、扶持拍摄现场次序、寻找公共演员等。为抒发戴德，陈天去看阿通与友东谈主联办的话剧社献艺，对阿通编剧的《呆运》拍桌爱慕，遂将其搬上银幕，且由阿通主演。“绸布店出了一个电影东谈主！”这音信一下子传遍小城。绸布店胖雇主夸阿通，更像是夸本身：“我早就看出阿通有出息！能写、能画、能演戏，还能受苦，深宵三更看书读报。咱这绸布店，也立名了！”
年青时的蔡楚生
阿通，即蔡楚生。多年后，这一绸布店，成为汕头市闻名旅游景点：郑正秋、蔡楚生电影博物馆。我曾进去晃荡，看到绸布店的仓库、账册、算盘，蔡楚生的小床、床头柜上的竹帛。一盏油灯，莫得煤油和灯炷，没法点亮。
一九〇六年一月，蔡楚生降生于大寒中的上海。因祖父生意筹谋不善，家谈穷困，六岁时随家东谈主回到故乡汕头一座墟落，读私塾。十四岁，来绸布店当店员。店雇主是祖父的友东谈主，容忍这孩子的种种癖好：看戏，画画，临帖，写日志，照相，与一又友一同演时髦戏，参加工会……绸布店内，往往看不见这个小店员的影子。胖雇主叹语气：“这孩子，将来咋办哩……”不外薪水照发，且暗暗给他塞零花钱：“我给的，别吭声……”
《呆运》上映一年后，二十一岁的蔡楚生乘船去上海，奔赴光影梦。临别时，他对绸布店雇主说：“我要找一个能和寰宇同呼吸的方位！”胖雇主似乎没听懂，呆怔然望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叹语气。
《共赴国难》服务照
在上海，蔡楚生奴隶同乡前辈、中国电影第一代导演郑正秋，从配景工、场记，到副导演，参与拍摄多部影片，积攒导演警告。一九三二年开动，他孤苦拍摄《共赴国难》《都会的早晨》《渔光曲》等本质主义电影，成为中国电影第二代导演的代表者。“我不作念高等点心，只作念大饼油条——为底层大众而歌呼。”蔡楚生的这一创作谈，契合于郑正秋的电影好意思学理念：“有养分，适合民意。”两个东谈主的电影之路，与潮汕这一个共同的故乡相关，与一个期间的庆幸遭际交融。
天然，蔡楚生所言“大饼油条”，是譬如。汕头的牛肉暖锅，更可口，是底层大众对于好意思好生活的一种空想。
我曾经去天后宫一带转悠，入妈祖庙。巨大烛火留住磅礴泪水，在石质案几上，凝结成一层层暗红的烛烬。庙门上，两个身涂黄蓝绿黑彩漆的武士，持刀秉剑，眼神炯炯有神。庙顶，金色的琉璃瓦屋脊上，雕镂着一群银灰色小兽和仙东谈主，朝高高翘起的飞檐和天外走去。庙对面，有一家牛肉暖锅店。民国的那一个夏夜，陈天与阿通等东谈主来约会，不知是不是进了这一家店。我进去，蒙胧看见他们十几个东谈主，仍环绕一口炭火烧毁的铜锅喝酒、吃肉，热力逼东谈主。陈天说：“阿通，唱一曲咱家乡的潮剧，你嗓子好！”蔡楚生喝了酒，酡颜着，高高大大的他站起来，摹拟女声，唱了《浊世鸳鸯》中的一段：
只谈你弃恶从善，鹏霄万里志可成。
有谁知大才未展成冤鬼，夫妇阴阳各一程。
叹想我，三番两次遭危难，愁城高峻唯哀鸣。
诚然是身在虎穴逃不得，我岂能再画峨眉负钗盟。
宝镜啊，元宵之日将你分两半，
指望着夫妇他日相会可为凭。
我历尽艰辛将夫盼，没日没夜记在胸。
本日里轰隆惊醒相想梦，乱棒敲响幽冥钟。
哎，夫啊，你阴世路上且恭候，我三尺白绫相随行……
座中，一女子细声啼哭。陈天愣了顷刻间，饱读掌：“唱得好，古今悲情重叠……干杯！”蔡楚生碰杯，眼角也有了泪水，扭头擦去。
当我不雅看蔡楚生的电影代表作《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算计：这一脚本的写稿历程中，蔡楚生能够预料过潮剧《浊世鸳鸯》，预料故乡暖锅店内这一灼热的夏夜。
三
一辆卡车，载着蔡楚生、聂耳、王东谈主好意思、韩兰根、罗一又、袁丛好意思、周克等十余东谈主和一堆摄制器材，冲出上海街头四溢横流的泥泞，来到黄浦江边的十六铺船埠。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上昼，联华影业公司《渔光曲》剧组，赴宁波象山岛的石浦镇，拍摄海边情节。客轮像心情郁闷的东谈主，高叫几声，舒坦了，才缓缓启航，穿过寒意加深的一江秋水，朝吴淞口想法驶去。
《渔光曲》剧组在外景地合影
船舱里，蔡楚生在看脚本。他右手捏笔描摹东谈主物位置与场景构图，厚厚的一叠，像在画图连环画，左手夹一根烟。他转头，见铺位旁的舱壁上贴有小告白，就扭过身去看。竖排几行短句子：“上海邮局：邮务生！拣信生！信差！听差！夫役！杂役们！我们议决于八月十七日晨四时起——一致歇工！扶持要求！拥护工会！上海邮务工会启。”他愣了愣，想起本身在汕头绸布店当柜员时，曾是汕头交易工会一员。不知这一缘起，为何贴到船上；也不知一个月前的此次歇工，罢休如何。但蔡楚生知谈，一座城市在醒觉，像熟睡的大海逐渐睁开眼睛，涌现霞光般的眼神……
剧组其他东谈主，坐在铺位上聊天，或透过舷窗看一眼外滩。天气略微转晴，云团低落。两个预告风雨音信的玄色气球，仍在十六铺旁的满足信号台上挂着、扭捏着，像挣扎安的预言家。
开埠以来前所未有、连气儿半个月的一场飓风，挟带大雨，让上海饱受其苦。街头巷尾，激流滚滚。电车与轿车像船一样浅近构兵。商店门口高垒沙袋。苏州河畔，穷东谈主聚居的茅棚悠扬不定，时而传来倒塌声、哭喊声。流浪汉的尸体偶尔漂过，像纸屑。上一年，即一九三二年，上海发愤卓绝的“一·二八”淞沪抗战，飘摇中国和世界。蔡楚生带着剧组冲向前哨抢拍镜头，在短时期内完成记录片《共赴国难》，遭国民政府审查后禁映，根由是“不利于中日关系粗心”。蔡楚生埋头吸烟、咳嗽，蹲下来，在地上吐出一点丝血。脚下，永劫段、高强度的一场风雨，让上海再次代表一个国度，在鸡犬不宁多忧患中，挣扎下去、活下去……
街头墙壁上的水位线缓缓下过期，蔡楚生决定带领摄制组出发，把在上海已开拍部分剧情的《渔光曲》，转到石浦拍完。这部电影，关涉三代东谈主、两个阶级（贫困渔民、饶沃资产者）、两个地域（海边、上海），揭示一个主题：在昏黑轨制下，任何阶级的大众，都有被倾覆的庆幸。天然，这主题的抒发必须朦拢，不然相同有被禁映的可能。
在“九一八”事变后，在“一·二八”淞沪抗战后，上海文艺界渊博转向夏衍、田汉、蔡楚生等东谈主秉持的左翼立场，面向大众庆幸和国度出息，发声、赋形、塑魂。一个热衷于蝴蝶鸳鸯式抒发的文东谈主，在这一时期的上海滩，是忸怩的，苟安复不安。
蔡楚生坐在船舱里勾画场景图的这一天，还不知谈，他将通过这部电影，创造中国电影史上的新记录：摄制期长达一年半，整个在现场实景中拍摄，以电影音乐荟萃耐久，次年六月十四日上映后，连映八十余天，满城争说《渔光曲》。其中，由安娥作词、任光作曲、王东谈主好意思演唱的同名主题歌，传唱大江南北。上海百代唱片公司为这一支歌单独录制唱片，以上百万碟的刊行量，畅销一时——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当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流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贫穷等渔踪。
鱼儿难捕租税重，哺育东谈主儿世世穷；
爷爷留住的破渔网，贯注再靠它过一冬……
这一主题歌，须于开拍之前创作完成，以供聂耳笔据其旋律进行变奏，写出整部电影的音乐。剧中女主角小猫的献艺者王东谈主好意思，将先后三次唱起主题歌：在海边给小伙伴们唱，流浪上海街头时卖唱，剧终时抱着命在夙夜的哥哥，临了一次讴歌。
蔡楚生对安娥和任光说：“这主题歌，必须是一首动东谈主的歌。”第一稿拟就，王东谈主好意思试唱，蔡楚生听罢，摇摇头：“我们去一次崇明岛吧。”一个黎明，他雇一艘渔船，带领安娥、任光、王东谈主好意思，沿黄浦江来到崇明岛渔村，待一天，听渔民们唱小调、罗唆。当夜，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那一座闻名的小红楼里，安娥和任光写出新一稿主题歌，两东谈主粗豪地抱在一齐。因这首歌，他们在这彻夜相爱了。次日中午，照旧在小红楼，聂耳弹电吉他，任光弹钢琴，王东谈主好意思演唱。蔡楚生听着听着，泪如雨下……
一九六八年七月，蔡楚生躺在北京某家病院走廊的一张小床上，咳血不啻。临终前，回忆小红楼内的上述场景，他对陈曼云说：“王东谈主好意思唱得质朴，聂耳的电吉他旋律，也弹得柔情，在现场听这支歌，比听唱片，更让东谈主心动……”一张六十二岁的脸，煞白如蒙霜，浮现一缕冬日般的暖光。
回到一九三三年九月的这一天。
船逐渐驶出黄浦江，越过崇明岛，参加东海的宽阔湛蓝。船舱中，烟草味浓烈，王东谈主好意思捏着鼻子，大叫一声：“受不了你们男性的压迫了！我要逃了，求解放了——”她朝蔡楚生横目撇嘴，作念一个鬼脸，跑到船面上去。蔡楚生呵呵笑起来，掐灭烟。其他东谈主见状也掐灭烟。孙瑜导演的电影《野玫瑰》刚上映，让女主角王东谈主好意思彻夜成名，得到“野玫瑰”的混名。一年后上映的《渔光曲》，将会让“小猫”成为她的新混名，覆盖“野玫瑰”。她的确有着玫瑰的刺、猫的灵动，整个不同于此前银幕上鸳鸯蝴蝶一般的女性形象。一种新女性，在深重困苦中生成。而新女性就是新中国，这恰是蔡楚生等左翼电影东谈主心志之所在。
王东谈主好意思
聂耳不吸烟，也不怕船舱中的烟味。他衣服吊带裤，坐在蔡楚生对面铺位，抱一把吉他，为《渔光曲》谱曲。他弹出一段旋律，就在纸上记下来，再弹，再记……
中国左翼电影史里，云南后生聂耳是一个独有变装。因参加学生畅通遭追捕，他告别恋东谈主阿晖，自昆明逃一火上海。在电通影片公司的一个照相棚内，经田汉先容、夏衍引颈宣誓，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宣誓毕，夏衍擦燃洋火，烧掉用红纸剪成的一面画着锤子和镰刀的小旗子。三双手默默抓在一齐。他先后赴任于明月歌舞团、上海百代唱片公司，为一系列电影作曲。他曾在电影、歌剧中，出演煤矿工东谈主、船埠工等变装，献艺那些卑微、负重而倔强的东谈主。在石浦，聂耳也将为《渔光曲》，卖力客串一个渔民变装，荡舟、拉网、呼喊……
此时，蔡楚生和聂耳等东谈主都没料到：石浦，东南那一角最好意思的海岸线上，有最剧烈、最时时幻化的风雨天。剧组永劫期在旅社里消磨时光，写信、生病、捉床上的跳蚤。聂耳向蔡楚生忽视，组织晚会，邀请渔村里的孩子来旅社联欢。聂耳弹吉他，王东谈主好意思独唱或众东谈主齐唱。临了，他还用墨水将脸涂黑，裸胸，跳了一段非洲土风舞，惹来最浓烈的掌声、笑声、叫好声，海边晚潮声，也似乎比平时响亮几分。
风雨连绵，使剧组直到十二月才乘团结艘客轮复返上海。天然，这风雨有益于剧组加深对海边灾难的默契：窝棚里瑟索在一齐的、衣不蔽体的孩子，冒着风浪和死一火的可能出海讨生存的须眉，经常出没的海盗“落壳”……那些来剧组看大明星王东谈主好意思面容的父母官员，对她打扮与长相整个混同渔家女子和摇橹荡舟动作如斯娴熟，感到惊诧和失望，悻悻而去。
需要光和影。即等于虚构的光影，也能逐渐赢得实在的力量，去点破昏黑的已知，激发簇新的未知。
此时，九月崇明岛外的大海风，吹着王东谈主好意思。她在船面上高声喊：“聂耳，聂耳，好好意思啊，上来唱歌啊——”聂耳就抱着吉他，拉着蔡楚生和同伴们来到船面上，《渔光曲》就响了起来：
东方现出微明，星儿藏入天外。
早晨渔船儿复返程，当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力已尽，眼望着渔村路万重。
腰已酸，手也肿，捕得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起火筐，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住的破渔船，贯注再靠它过一冬……
一艘船，自上海航向一部伟大的经典电影，航向东方的星辰和微明。
四
八月，上海参加炽热的三伏天。十六日，上昼，金城大戏院门口悬起一条玄色挽幛，写着“沉悼惜念天才作曲家聂耳先生”一滑白色楷体大字。
这是一九三五年，一个反复诀别的年份：三月八日，阮玲玉去世，二十五岁；七月十六日，郑正秋去世，四十六岁；七月十七日，逃一火日本以规避蓝衣社追捕的聂耳，在鹄沼海滨游水时溺一火，年仅二十三岁……在种种诀别里，如何抱持对畴昔的信念，于冰封中看见一江春水，这是对大期间里中国学问分子的试验。
金城大戏院打出“坐满请回”的辅导，劝戒多半乱骂者参加。剧院内纰漏一千七百个座位前，站满文化界东谈主士、船埠工东谈主、电车司机、纺织女工、船工、仆东谈主、大学生……其中，有一个十三岁的女报童小毛头。
七岁开动，小毛头随着父母，自苏州来上海营生。她天天站在霞飞路车站旁卖报，两年前，意识聂耳。他每六合班，都会把小毛头卖不完的报纸全部买走：“小妹妹回家吧，天黑了。”一天，他对小毛头说：“大众都喊着买报啊买报啊，一样样的。我给你写一首歌吧，你一唱，就能眩惑东谈主来听、来买，好不好？”小毛头鼓掌笑了。聂耳喊来安娥，听小毛头讲本身家的故事。安娥边抽搭，边写出《卖报歌》歌词，聂耳谱曲。小毛头开动边走边唱《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凡人人，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赶巧，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生意尽然好起来。在田汉、聂耳创作的歌剧《扬子江摇风雨》中，聂耳推选小毛头出演剧中报童，从此，《卖报歌》传唱上海。亦然安娥，为莫得名字的小毛头，起名“杨碧君”——去成为一个清碧澄莹的正人。
聂耳
此刻，望着主席台帷幕吊挂的聂耳巨幅口舌画像，杨碧君哭了。周围，一片低沉的哭声。
聂耳一脸的少年表情，饱含机动与灼热，靠近无尽眷顾的东谈主世和故国。画像下，几十个巨大花圈，挽联上书写着上海各家电影公司、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的称号及友东谈主的名字。哀痛会开动前，电唱机中低沉回荡着聂耳所作的歌曲，《毕业歌》《梅娘曲》《新女性组歌》《通衢歌》《铁蹄下的女乐》……
孱羸的夏衍，以服装和假发编削形容，无东谈主认出。他在后排位置上向聂耳鞠躬，伫立顷刻间，悄然退去。周围，有压低鸭舌帽、戴墨镜的目生东谈主，纰漏是蓝衣社密探。但夏衍必须冒险来送别一个同交心腹。他笃信，聂耳的灵魂，存在于这一场为了诀别的约会中。
聂耳的政事引路东谈主、艺术合作者田汉，未出现。因“赤色宣传”之罪名，上一年底，他被捕。笔据他留住的故事大纲，经夏衍改编，用三个月拍成电影《风浪儿女》，其主题：合营起来背叛“敌东谈主”（为能通过国民政府审查，而将“日寇”更迭为这一字眼）。在南京牢房中，他向夏衍传来一首无标题的诗，写在烟盒撕开而成的一张纸上：
起来！不肯作念奴隶的东谈主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英才到了最危机的时候，
每个东谈主被动着发出临了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国产gv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东谈主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东谈主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此即闻名的《义勇军进行曲》。其中，“起来！起来！起来！”，“冒着敌东谈主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这两个句子是聂耳的孝顺。
《义勇军进行曲》手稿
这一年的二月，在夏衍家，初读田汉这首诗，聂耳就粗豪地喊起来：“请允许我来作曲吧，动作《风浪儿女》主题歌吧，让全东谈主类听见中华之心声吧!”他用两天时期写就初稿，唱给《风浪儿女》剧组演员听，一片应承。聂耳却不知足，接续琢磨，走在楼梯上，也哼唱着：“前进，进！”房主听见脚步声，就拉开门玩笑：“前进，进，追思了！”四月，经夏衍力劝他去日本避险，寄回定稿的歌谱。标题处，只好“进行曲”三字，夏衍命名为《义勇军进行曲》，并由任光诱骗，盛家伦、郑君里、金山、袁牧之等七东谈主，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小红楼内，录制首版唱片。
五月，《风浪儿女》在金城大戏院连气儿上映两个月，《义勇军进行曲》传遍世界，成为好意思国电台报谈中国音信栏想法片头曲。在札幌，小旅社内，聂耳通过收音机听到主题歌。当歌曲来源的小号和饱读点响起，他号啕大哭，惊得近邻搭客一个个大开门，在走廊里交头接耳……
此刻，这一部电影的导演和演员，出目前聂耳的巨大遗像前：许幸之、袁牧之、王东谈主好意思、周璇……
哀痛会主办东谈主、明星电影公司董事周剑云，诵读了一首莫得签字的挽诗：“一系金陵五月更，故交衰退几吞声。大喊共待惊六合，小别何期隔死生！乡国只今沦巨浸，边关按次坏长城。英魂应化狂涛返，好与吾民诉挣扎！”作者恰是田汉。其中的隐喻和预言，在场者未必明悉。多年后，当《义勇军进行曲》成为中华东谈主民共和国国歌，聂耳与多半小儿的英魂，化为狂涛春水，润物无声。
二十九岁的蔡楚生站在主席台上，默哀辞。他是默哀辞的合适东谈主选。他既是尸骸的生前友东谈主、合作者，共同站在左翼立场，又不像夏衍、田汉等携带者那么瞩目刺眼。他左手捏一张纸，眼泪滴滴答答湿了笔迹，右手去抹，漫漶一片。好在，每句话都稔熟于心，他缓缓说出，给天上的一个东谈主听：“……聂耳先生别名是‘黑天神’，灵魂贞洁。他是遨游在暮夜里的天神，用歌声叫醒熟睡的东谈主。我多想与他再拍几部电影啊！多想与他同勤奋，用光影和旋律，改良中国的视觉和听觉，敌东谈主被击败，再莫得被压榨、被凌辱的东谈主……”
蔡楚生与聂耳意识，缘于在报纸上读到签字“黑天神”的文章，聂耳月旦他导演的电影《粉红色的梦》：“在肝火烧毁的期间，陷落于粉红色的梦是可耻的。”蔡楚生探访到“黑天神”的本名和地址，一个傍晚，他去霞飞路旁一间小出租房，叩门、自我先容、与聂耳一同去餐馆吃饭，回房间接续交谈，成为死党。恰是在这彻夜，他谈起筹拍《渔光曲》事宜：“这部片子，有肝火，也有渔光，是火红的但愿之光。”聂耳不好酷爱地挠头，答理为这部片子作曲：“我们一齐为但愿而歌吧！”
在石浦拍摄《渔光曲》，下雨的日子，旅社中，聂耳向蔡楚生推选柔石的演义《二月》。象山，是柔石的家乡。两东谈主研究这部演义“学问分子的爱情归宿”之主题，困惑颇多。蔡楚生感喟：“值得将这部演义拍一部片子。期间幻化，爱，如何归依……”多年后，一九六三年，谢铁骊将《二月》拍摄为电影，夏衍命名为《早春二月》。蔡楚生看电影后，对陈曼云说：“这‘早春’二字，加得好，给东谈主少许但愿……”
电影《早春二月》海报
蔡楚生和聂耳在石浦，都莫得看见爱情的但愿。蔡楚生谈到父母作念主所娶的妻子：“不爱她，又不想伤害她，拖延着，很久未碰面了……”聂耳叹息：“您有婚配，无爱情。我有爱情，难以成亲。阿晖在昆明等我几年，等不下去了，满城都在辩论她。她想与我清除婚约，另嫁他东谈主，又舍不得我……可我畴昔如何，难以量度。在这扰攘不吉的年代，相爱、授室，何其豪侈。我们都是《二月》里的东谈主啊。不忍心再让阿晖等下去……我刚给她回了信，您不错看一眼。”蔡楚生接过聂耳的信，读到以下句子：“……你好好生活，本身觉宽慰。不要再挂念我，我是为社会而生的。我要在这社会里，作念出伟大的事实……”蔡楚生把“伟大的事实”这几个字，念出声来。
终于，在作念出的一种伟大的事实里，聂耳死去复长生。
金城大戏院内的哀痛会，以合座齐唱《义勇军进行曲》收尾——“前进！前进！前进！进！”
当下，淮海路亦即从前的霞飞路旁，一座街头小公园内，立有张充仁创作的聂耳铜像。一个青铜般灿烂的东谈主，张开双臂，在诱骗周围的鸟语和市声，前进，进！大衣下摆微微飏起，恰是春风吹动着的形势。
五
宝山城，硝烟充足。吴淞口外的五十余艘日战船艇，炮口虎视眈眈。太阳旗悠扬，旅团建制的敌东谈主，在一辆辆坦克掩护下，一次次发起冲锋，试图拔掉阻隔环节上海的这一桥头堡。
营长姚子青带领的中国士兵，在轰炸与冲锋枪炒豆子般的声息中，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沙哑着嗓子发出敕令：“我死了，副营长诱骗！副营长死了，连长、排长、班长、老兵，一个一个上！战至临了一东谈主，决不纳降，中华不会一火！”剩余未几的士兵一皆吼叫：“战至临了一东谈主，决不纳降，中华不会一火！”宝山阻击战已进行至第六天。夜里，姚子青敕令十五岁的传令兵：“带上全营名单，去主力军队回报战况，别追思了！”传令兵明显，营长想留他一条生路，大哭不啻：“我要追随营长啊！同生同死啊！”姚子青眼含泪水，一掌将传令兵推出十步除外：“驯服敕令！快去！”
第七天，即一九三七年九月七日，五千余名日军发起又一轮环节。姚子青中弹倒下，一副眼镜从脸上飞起、跌落，像失败的鸟。宝山城覆灭。日军靠近五百余名中国士兵遗体，脱帽、鸣枪问候……
照相棚中，一群演员在重现一年前淞沪会战的景况。姚子青是一个实在存在的英杰，而非杜撰匮构。
蔡楚生动作这部电影《血溅宝山城》的编剧，立于导演司徒慧敏死后，一脸泪水。他老是这么难以为止表情。在上海，拍摄流浪儿题材的故事片《迷路的羔羊》，需要买几只羔羊动作谈具，羔羊与母羊分开时咩咩哭喊，蔡楚生亦然一脸泪水，指令剧务将一大群羊全部买来，养在照相棚外。友东谈主哄笑他：“心软得嘞像树叶，性情倔得嘞像树根。”他正蹲着吸烟：“底本我是一棵树啊，那得站起来！”他就站起来吸烟，友东谈主笑。
此时，一九三八年八月，香港。蔡楚生摘下眼镜，去摸口袋，空的。独揽有东谈主递来一张手帕，接过来擦罢眼睛，闻脱手帕中的香气，戴眼镜，看递手帕的东谈主。底本是陈曼云，一个身体丰润的女子，眼睛幽黑，司徒慧敏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亦然广东东谈主。蔡楚生把手帕递回：“谢谢！”陈曼云悄声说：“您留着用吧……”蔡楚生脸一红，把手帕塞进口袋。陈曼云是第三次来片场，以探视同学的口头。司徒慧敏悄声对蔡楚生说：“我这位姐姐，好像看上蔡兄了啊……”蔡楚生已三十三岁，脸照旧会微微一红。
在陈曼云身上，蔡楚生发现了逸想中的新女性形象：孤苦、英朗、行走如风，无一点恇怯和哀怨之气。他被眩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爱了。他此时还不知谈，本身爱上的这一女子，是中共地下服务者，在潘汉年顺利携带下瞒哄行径，凭借曾留学日本这一背景，周旋于日伪东谈主士间，征集谍报，护送电台。蔡楚生知谈，这个同龄同乡东谈主，与本身领有共同的情感：爱灾难中的国度，爱那辱没、挣扎着的东谈主们。
两东谈主频频相约吃饭、漫衍，彼此称呼从“您”波折为“你”，从“蔡先生”“陈姑娘”，波折为“阿通”“云”。海边灯火里，两东谈主想起汕头雷同的征象。陈曼云说：“给我唱一段潮剧听吧，阿通，好不好……”一个孤苦、英朗、行走如风的女子，柔柔起来，是致命的。蔡楚生答理着“好啊好啊”，以手击节，轻声唱了潮剧《刘明珠》中的一段：“精雅孤芳入画来，花魁未许倚云裁。冰肌玉骨沉渊底，绿萼银蕾待雪开。”这部戏，说的是古代女子刘明珠为寒梅般的父亲伸冤报仇的故事。蔡楚生唱罢，久久望着内地想法出神。陈曼云伸出双臂，拥抱这个高大爱东谈主。她明显，这唱词中有当下的寓意：覆灭、背叛中的故国，就是寒梅般的父亲，绿萼银蕾，终将凌雪通达。
一九三八年底，《血溅宝山城》摄制完成，在内地和东南亚华界上映，反响巨大。不雅众们站起来，挥动拳头，与银幕上的士兵一同呼喊：“中华不会一火！”标语声响彻影院表里的世界，振拔多半违反者的心灵。
出发淞沪前哨的抗日军队
前一年，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失败，上海覆灭。十一月二十九日，蔡楚生、司徒慧敏、金山、王莹、胡蝶等影东谈主，转移至香港，建立“新期间影业公司”。研究拍摄计议时，蔡楚生就忽视：第一部影片应该拍《血溅宝山城》。这亦然国共联手抗战后的第一部抗日影片，不再受到“正当性审核”的拦阻。相同转移至香港、携带左翼东谈主士接续开展文化违反的夏衍，向剧组转达周恩来对这部电影的嘉赞之意。之后，一九三九年，蔡楚生自编自导了地下违反题材的故事片《孤岛天国》，讲解上海覆灭后的暗战故事。仍旧是那一个小照相棚，三十平方米。黎莉莉、蓝马等影星，通过镜头调整、谈具变换，在忐忑空间中，呈现出上海的壮大幽静。《孤岛天国》于同庚九月上映，导演和演员均不计报答，这部影片与《血溅宝山城》一样，在内地和东南亚哄动一时。
陈曼云经常来探班，看爱东谈主一脸泪水，就肉痛。一九四○年春，两东谈主请若干友东谈主，在小餐馆里迫临着吃了一次盖浇饭，宣布结婚。他们都缺钱，连新衣都没订制。合影照中的一双新东谈主，是好意思的、喜悦的。年底，女儿降生。“阿通，她眼睛真大啊，真亮啊，会看到一个新中国。”“我们也会看到的……”蔡楚生低下头，亲亲女儿，又亲亲陈曼云煞白的脸。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覆灭。大街上，日本军东谈主的巡查车和太阳旗，构兵招摇。影院内，只可放映日伪机构摄制的东亚共荣主题的宣传片或歌舞片。胡蝶被邀请去日本看望，她称病终止。接着又被日伪机构邀请拍摄记录片，她急忙逃出香港，盘曲抵达重庆，落入戴笠全心诞生的“捕蝶网”。戴笠在一场空难中离世后，胡蝶展翅，重获解脱，在加拿大渡过余生。
“请梅兰芳、蔡楚生、司徒慧敏三位先生，明日中午前到半岛旅店会晤，无故不到，成果自诩。”一日，香港各影院银幕上插播这一晓喻。陈曼云对丈夫说：“危机了。周恩来先生要求护送你们离港。第一批十七东谈主已走了。目前，你也得走。要化妆，意识你的东谈主太多，日本密探四处寻找。”“你呢，孩子呢？”“我还有要紧事作念，你到桂林、到重庆，等我们。”蔡楚生抱着一岁多的女儿，看着，什么也不说。女儿呀呀陈思：“爸爸抱疼了……”蔡楚生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水。陈曼云柔声抚慰：“别缅怀我俩。我只缅怀你的肺炎，这是爱粗豪和劳累带来的病，迟缓养，路上无东谈主护理，要诊疗本身啊……”
蔡楚生拿出刚写完的电影脚本《南波浪》：“它咋办？我带着，你带着，都不宽心。”陈曼云想了想，把脚本包了厚厚的牛皮纸和塑料，装进一个铁质的饼干桶中，旋紧桶盖，递给蔡楚生：“埋到院子里，在那一棵玉兰树下，挖深少许……”
一九四二年一月七日，黎明。两个拎着行李的女子，贯注搀扶一个盲目老东谈主，缓缓走向船埠，似乎只怕他摔倒。老东谈主头戴灰色毡帽，鼻梁上是一副有裂纹的旧眼镜，身穿灰色长衫，一手提累赘，一手搭在女子肩头。这“老东谈主”，就是化妆后的蔡楚生。两个女子，是陈曼云和东江游击队队员巢湘玲。日军岗哨，刺刀精通，士兵手捏中国闻名东谈主士像片册，逐一查对、盘查、放行。三东谈主来到船埠边。巢湘玲转过身去。陈曼云紧抓丈夫的手，眼里涌出泪水：“等着我和女儿，等着啊，不许把本身丢了……”这是蔡楚生第一次看见妻子抽搭。他点点头，假装空茫的眼睛，望着大海。
看着巢湘玲搀扶着蔡楚生上船，启航，朝澳门想法逐渐远去，陈曼云回身离开船埠，回到一场紧迫而伟大的行径中。
在东江游击队运作下，一九四二岁首，中共南边局先后施助八百余名民主东谈主士和文化东谈主士，经多条道路离港出险，盘曲奔赴桂林、柳州、重庆。途中，为幸免敌伪跟踪，他们假扮成商东谈主。钢笔和竹帛，由护送者鸠合扶持，免得他们不经意间泄漏学问分子气质。某日，在惠州，途经黄埔军校东征捐躯义士缅怀碑，茅盾停驻脚步，高声诵读诗篇甚至敬英烈，同业者一下子垂危起来小声劝戒。这些资料跋涉的东谈主，组成了影响中国当代汗青写方式的一份漫长名单：何香凝、柳亚子、茅盾、邹韬奋、胡绳、夏衍、乔冠华、胡风、廖沫沙、梁漱溟、范长江、端木蕻良、戈宝权、蔡楚生、司徒慧敏、金山、叶浅予、丁聪……
他们，是属于另一生界的东谈主，“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鲁迅）。
六
黄浦江滚滚东流，天色阴晦。
素芬对男儿抗生说：“姆妈再也不想看这世界了，再也不想听污言浊语了……姆妈还没吃饭，饿了……”抗生说：“我卖报纸有钱，我去买饼！”跑开。素芬掏出张贤良自延安寄来的与八路军女战士的结婚照，在背后写字。
江水中溅起漩涡，素芬的影子一闪即逝。岸边一个拄动手杖的东谈主，大喊：“有东谈主跳江了，有东谈主跳江了……”抗生举着饼子跑来，高叫：“姆妈——姆妈——”捡起地上的像片，背后的字是：“抗儿长大了，要学叔叔的为东谈主处世……”
张贤良乘轿车仓卒赶到江边，拨开东谈主群。母亲和抗生，正望着江水哭泣。
轿车后排坐着王丽珍、何文艳。何文艳说：“出了东谈主命，这可如何是好？”王丽珍脖子一挺：“我们没碰她一根指头，一个仆东谈主死了，没啥了不得！”何文艳说：“生怕贤良变了心……”王丽珍瞪大眼睛：“他敢！我干爹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母亲对张贤良哭诉：“总以为你追思了，咱全家能过太平日子了，可谁知谈，你爹爹被日本东谈主逼得上吊，你媳妇又被逼得跳江，这是什么意思啊……”
江水东流。篇尾曲响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剧终。
写下《一江春水向东流》脚本的临了一句，蔡楚生一脸泪水。他放下羊毫，举手去擦，手指上的墨痕，把脸染出一缕黑斑。陈曼云走进书斋，拿湿毛巾去给他擦。蔡楚生叹息：“东谈主间多忧愤……”陈曼云一边擦，一边抱着他的头抚慰：“写罢了，就稍微逍遥展怀吧，再拍出来，让更多东谈主看到，协力摈弃忧愤……”
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剧照
这是上海一九四六年的三月，入春了，寒意犹存。蔡楚生自豪庆回到光复后的上海，与同代同谈东谈主，并莫得感受到但愿的辉光照临。
举世从容标重庆谈判，无果，内战的暗影在蓄积，南北有枪炮声接续响起。好友费穆畅想重生活的《灿烂世界》，刚拍摄了来源，就懊悔、铲除了。对国民政府懊悔了，又如何铲除它？四年前，在桂林覆灭前，蔡楚生看到那开往重庆的火车上，坐满达官贵东谈主和他们的第二、第三夫东谈主，乃至宠物犬。逃一火的庶民，则被卫兵贬抑在车厢外。此时，亦然这些达官贵东谈主，在搜刮日伪覆灭后留在上海的资产，占为己有，从银行账户、别墅，到被汉奸们松手的妖艳女性。报纸上，不休比肩刊登着团结须眉离异、结婚的声明。讼师们在研究新疑难：八年间，“声讯欠亨、存一火不解情况下的另娶别嫁”，是否正当，家产如何分割……
蔡楚生预料在汕头给陈天唱过的潮剧《浊世鸳鸯》。在浊世中，在巨浪间，鸳鸯们如何不离不弃？这是一谈世界性的难题。此时期，上海正热映的西洋电影，就有《浊世佳东谈主》《魂断蓝桥》等。天然，那些别国战火中的情侣，不会知谈“鸳鸯”这一中国意象。
他开动下笔写《一江春水向东流》脚本，以一个家庭的突破和不同聘用，折射民族的灾难与背叛，以及对畴昔的生机：张贤良从一个“鹏霄万里志可成”的爱国后生，波折为国统区里的享乐主义者，先后与王丽珍、何文艳两个秀雅女子，发生纠葛；张贤良走上战场，成为八路军中一员；张贤良妻子素芬，在覆灭区撑起全家长幼生存，苦盼丈夫归来，抚慰在街头寒风里卖报纸的季子抗生，“等爸爸追思就好了”；为汉奸扬弃的女子何文艳，作念洗衣工，素芬不知谈手中揉搓洗涮的衣服，脱自回上海后一直未出头的丈夫体魄，直到巧合在家庭舞会上，看见那一个目生的张贤良，梳飞机头，穿大征服……蔡楚生边写、边咳血。他写不动了，躺下来休息两三日，在陈曼云随同下去诊所注射，再接续写……
终于，在三月的一个春夜，蔡楚生完成脚本，共分二十册，每册拍摄长度约二十五分钟，由《八年离乱》《天亮前后》两部分组成。
四月初，丁香花圃，即联华影业公司办公地，夏衍、田汉、蔡楚生、费穆等七八东谈主，围坐在小楼二楼的一间房内，召开《一江春水向东流》脚本研究会。三位投资东谈主夏云瑚、陶伯逊、任宗德，欢腾而惆怅。欢腾于脚本主题首要，惆怅于资金匮乏。同期期，史东山导演、陶金主演的抗战故事片《八沉路云和月》，已让公司衣不蔽体。他们需要通过这一场研究会，来下定决心。几个东谈主手抓脚本，阅读、交谈、争论。饿了，吃点心、喝咖啡，听花圃内传来的两三声鸟鸣……
夏衍放下脚本，开端表态：“我笃信，这将是一部划期间的巨作，值得拍，必定载入史册。”说完这句话，他起身、下楼、仓卒离去。他的体态比八年前更孱羸，依旧警悟于身份和处境的危机性。
田汉陈思一番，说：“八年离乱，栽植这部作品，天亮前，尤需叫醒众东谈主。但，素芬临了跳江的结局，不雅众会不会难以汲取？”蔡楚生用手帕蒙着嘴巴咳嗽几声，说：“我也不想让她死，可，她的死，是最有劲的叫醒——天太黑，应该亮了。”暗暗张开手帕，看见一缕血丝，他捏紧手帕。田汉点头：“脚本里有江南民歌，很合适。‘月儿弯弯照九有，几家欢娱几家愁……’我也会唱。杨万里诗中也化用过。蔡兄，将来准备选谁唱？”蔡楚生答：“周璇如何？金嗓子嘛。紧记一九四二年春节前，我和夏衍、茅盾等先生，资料跋涉到桂林，那一天，您组织接待会，安娥唱过这首歌，那时就以为，如若把它动作一部电影的插曲，多好。”田汉点点头，有些跑神。
田汉、安娥佳耦
安娥，那一个才华横溢的柔媚女子，其实在身份，是留学莫斯科后归来的中共地下服务者。在一九二九年，她接近“创造社”成员田汉，引颈他加入左翼作者定约。尔后，田汉引颈聂耳成为同路东谈主。一个期间的了得者，彼此塑造对方的形象和庆幸。安娥爱田汉，田汉已有婚约在身，她只赢得身离开，回故乡河北，写信告诉田汉，生下的一个男儿死了。自后，安娥因《渔光曲》爱上任光，任光加入新四军后阵一火在战场上。上海覆灭后，在赶赴武汉的一艘汽船上，安娥与田汉再会。她告诉田汉：“你的男儿，还活着……”田汉哭了。船舷边，两东谈主拥抱在一齐，毕生不再分开……
此时，在丁香花圃，蔡楚生尚不知安娥的瞒哄身份。但他以为，安娥像陈曼云，亦然一个能掌抓本身庆幸的新女性。
费穆双手抱着厚厚一叠脚本，眼睛凑近去阅读。他戴一副厚厚的圆边眼镜，一只眼睛几近失明，另一只眼睛，显得止境亮堂，像内心的全部表情汇注于其中。他与在场其他东谈主一样，身着西装，这似乎是一代东谈主对于中国当代性构建问题的表态。但每逢春节、端午、中秋这些节日，他会穿长衫上街。他自小熟读诗词曲赋，又习得英、法、德、意、俄多种外语，表情迷茫多想。在蔡楚生等影东谈主聘用去香港或内地隐迹的八年间，他隐居租界，退出影坛，终止日伪背景电影公司的拍片邀请。他曾导演一台隐喻抗日主题的舞台剧《小凤仙》，连演不衰，满城争看。日伪东谈主士闯入戏院挟制、拦阻，费穆不为所动，对演员们说：“有我在，接续演。”他的长衫下袒护一把匕首。光复后，他重出影坛，此时正筹拍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片《存一火恨》，由刚刚剃去髯毛复出舞台的梅兰芳主演。
放下《一江春水向东流》脚本，费穆感喟：“如斯重大的史诗结构，我是支配不了的，敬佩蔡兄大才。每一场戏都好，一场都不要删！天然，我的意思，是宋词元曲立场的叙事，留白，隐喻。花褪残红青杏小，也不错拍出好片子。祝蔡兄这一部大作胜利！中国有太多灾难，需要用大作品叫醒，尽管……能叫醒若干，我疑虑……”
镇静。稍顷，其他东谈主又絮絮而谈。天逐渐黑了，室内的灯，花圃里的铁质灯柱，都亮起来。
临了，三位投资东谈主表态：按脚本拍摄，一场不删，不吝一切代价制作。掌声响起，蔡楚生起身鞠躬。彼此谈别，四散而去，一弯月牙高悬。花圃一角的照相棚内，灯火通后，在拍摄一部电影。自后，《一江春水向东流》中，张贤良父亲被日本东谈主吊死的场所，也拍摄于这一照相棚。用土壤堆出的山坡上，挺立一棵松树，配景中画图出阴云和阴晦日色……
一年半后，一九四七年十月，由陶金、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等出演的这部影片，上映了，震荡上海滩以及全中国，连气儿放映数月。继《渔光曲》《新女性》之后，《一江春水向东流》成为蔡楚生的巅峰之作。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走出电影院内东谈主造的夜色，多半东谈主擦着为素芬、亦然为一切被侮辱被毁伤者所流的泪水，低语着，昂首望望天外。
七
张曼玉拼集笑着，伸手，抚摸梁家辉浓密的头发，幽幽谈：“没事，我开玩笑呢。你蹲下来，我智力摸到这头发。你太高啊，我够不着了……”梁家辉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垂头擦去。
“OK！”导演关锦鹏高喊一声，作念出收尾的手势。那一台瞄准床上张曼玉、床边梁家辉的照相机，住手动掸。补光灯关闭，照相棚暗下来。
电影《阮玲玉》剧照
一九九一年九月，上海，列传故事片《阮玲玉》正在拍摄。张曼玉献艺阮玲玉，梁家辉献艺蔡楚生。剧组其他演员，还有秦汉（饰唐季珊）、吴启华（饰张达民）、刘嘉玲（饰黎莉莉）等。
领先，关锦鹏想请梅艳芳演阮玲玉，这两个异代女子，有相似的身世、韵致。梅艳芳终止，纰漏想开脱阮玲玉不幸庆幸的示意，若干年后，照旧因病离开她爱恨错杂的东谈主间。张曼玉动作替补出演此片，获得柏林电影节最好女主角之盛誉。她说，在演阮玲玉的历程中，学会献艺：“阮玲玉确凿柔媚到极致啊，九牛二虎之力间，有无尽情谊。能演任何变装——擦去口红，理直头发，就是底层女子面容。但没能演好本身……”拍摄此片的历程中，香港报纸登出张曼玉多年前的情书，错字连篇，谈话绸缪，惹得满城热议。张曼玉很受伤害。她曾恋爱三次，对象差别是发型师、野心师、导演。关锦鹏抚慰她：“不是你的错……”她叹息一声：“东谈主言可畏，我刺骨入心性体会到阮玲玉的悲哀。我不会像她那样聘用死，不是旧期间了。”
《阮玲玉》结构奇特，叙事中，穿插了拍摄期间演员和导演的谈天，对阮玲玉和那一个旧期间，作出随心评判。比如，关锦鹏问梁家辉：“你以为蔡楚生爱阮玲玉吗？”梁家辉想了想，说：“应该是爱的。那么好意思的女子，如何不爱？但，又没爱到不管三七二十一去编削她庆幸的地步……而阮玲玉，需要一个须眉去编削庆幸，这，就是她的悲哀所在吧。”关锦鹏没吭声，扭过火，看窗外的苏州河、外白渡桥。
被关锦鹏聘用献艺蔡楚生，梁家辉感到无意。他拿着蔡楚生芳华期间的像片，细细看：一张国字脸，眼神里，亮堂搀杂迷茫，头发整皆地向后梳理，紧贴头皮，嘴角呆板地抿着。而他，献艺过《情东谈主》里的中国少爷、《垂帘听政》里的咸丰天子，脸型和身高，虽与蔡楚生相似，却天生一种柔嫩气质，脸上老是长出芳华痘，像芳华期过于漫长的荡子。关锦鹏饱读动他：“蔡楚生也有一颗柔嫩的心，你不错演好他。”于是，在录像机镜头表里，梁家辉一次次擦着本身的、亦然蔡楚生的泪水。
这部影片，必出现与阮玲玉合作多多的费穆。动作已往抬棺东谈主之一，他为阮玲玉乃至一切期间里的悲哀女性申辩：“在东谈主世上，她们老是动作被看、被浪费的对象，去依附男性。依附不了，就病、死、逃。这社会的不公，要变。”这些谈话，能够并非出自已往费穆之口。但不错由此通晓，一九四八年，费穆为何拍摄故事片《小城之春》：以女主角玉纹的视角，凝视抗战后成为废地的家园、病重的丈夫礼言、战后归来的初恋情东谈主志忱，在“情”与“义”冲突中，最终作出“留在丈夫身边、远看情东谈主远去”的聘用。残毁的城墙外，芳草连天春风软。五个演员和一只鸡，组成这部小成本电影，玉纹的旁白，荟萃全片——女性发声，主动抒发对期间和自我的通晓，在中国电影史上属于开先河之举。
一日，蔡楚生来到松江，探访《小城之春》拍摄发扬。他与费穆并肩站在城墙上，一高一胖，一西装一长衫，看献艺玉纹的女演员韦伟，一手挽着装满青菜的竹篮子，一手提药包，从迢遥走来。机位一直不动，像表情普通而内心澎湃的旁不雅者。相近，黄浦江流过，到下流的主城区和大海里去，承载起素芬跳入尔后隐藏的庆幸。
电影《小城之春》剧照
“费兄，您尽然讲了一个宋词元曲般的故事——花褪残红青杏小啊。我是心爱的。”蔡楚生感喟。费穆递过来一根烟，也只是是礼仪性一递，他知谈蔡楚生因肺病戒烟数年。费穆独自抽，吐出春雾般的烟气：“兄的《一江春水向东流》震荡全中国，如洪钟大吕，我看两遍。这《小城之春》，猛进度上，走一条疏淡的运程。兄心爱就好。”尽然，《小城之春》上映后备受萧瑟，在国共角力、涤秽布新的社会背景下，受萧瑟是天然的。多年后，该片与《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同成为中国百年电影经典，参加电影学院课本和课堂，被研究、分析、问候。费穆在一九五一年逝世于香港，常年四十五岁，比同龄的蔡楚生，早活着十七年。
在丁香花圃里开谈话会那一天，茶歇中，几东谈主走到阳台，谈起这园子所商量的一个晚清女子——清末重臣李鸿章的小妾丁香。盛宣怀躬行审图、管工，为李鸿章金屋藏娇，建起这一好意思式别墅。他交接建筑师：“要种丁香树……”李鸿章偏疼的这一小妾，天然不为家居合肥的正室所容，受欺凌，最终在上海一隅，获得身心的安放。李鸿章每隔数月或半年，自朔方来这院落小住几天，再起程，为大清这一座通风漏气的房子当裱糊匠。李鸿章死去后，丁香离开这园子，去浙西山中作念了尼姑。
一个晚清女子，也不错成为后世女性扰攘庆幸的参照，让几个文东谈主唏嘘顷刻间。
如何安放被男性凝视、被期间碾压的身心，是女性苦央求解的疑难，无论闻名或无名。从实在的丁香、阮玲玉、胡蝶、周璇、梅艳芳、张曼玉，到虚构的素芬、玉纹。她们死了、疯了，或隐入山中他乡，或站在原地，由时期流动来编削周遭征象。
在二十一生纪，当下，心境学研究者统计：女性抑郁症群体仍远超男性。二〇一七年十月，好意思国女明星艾莉莎·米兰诺，屡次受性侵后，发起违反畅通“Metoo（我亦然受害者）”，召唤一切受害女性，说出本身的际遇，激发公众眷注和社会变革。一位好意思国前总统，在记者理睬会上宣称：“这一畅通，是危机的，挟制到了扫数有权势阶级的男性。”
我莫得什么权势，从谈话、膂力、地位，到资产，一概等闲，即便领有所谓的权势，亦须站在丁香、阮玲玉、胡蝶、周璇、梅艳芳、张曼玉、素芬、玉纹、艾莉莎·米兰诺等东谈主一边。襄理女性尊荣，就是襄理母亲、姐妹、女儿的尊荣，就是襄理东谈主的尊荣。这么的襄理，未完成，永远属于“目前进行时”。
曾与友东谈主在丁香花圃吃饭。那里，现成为一家粤菜馆。丁香树和鸟鸣，依旧勃勃生机。新期间门客，不知这园子里的旧事，无论丁香姑娘和李鸿章，照旧蔡楚生和《一江春水向东流》。他们的话题，侧重于当下的重担与轻捷，也好。一代东谈主吃一代东谈主的饭，咀嚼一代东谈主的苦辣酸甜臭麻咸、喜怒无常悲恐惊。
我曾经去松江轻薄。此地古称“华亭”“云间”，是《文赋》的作者陆机的故乡。“余每不雅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全心。夫放言遣意，良多变矣。……”《文赋》开篇所言，也可指向蔡楚生、费穆这些“用镜头写稿”之才士。脚下，松江不再是一座孤苦孤身一人小城，与上海主城区连绵延续。从前的旷野，建起重大的“车墩影视基地”，虚构出小界限的苏州河、南京路、霞飞路、丁香花圃等场景，为讲解前情旧事提供空间。此地，拍摄了《色戒》《功夫》《情深深雨濛濛》等稠密影视剧。我寻找已往《小城之春》拍摄地，无果。那城墙和废地，早已不存。黄浦江澎湃东流，运载木料、钢材、水泥的驳船，突突突突喘着粗气掠过，荡起一谈巨大漩涡，似乎想让东谈主渐忘掉素芬跳入后激起的微细浪花……
一九四八年那一天，在城墙上，蔡楚生对费穆说：“真巧了，《小城之春》啊，《一江春水向东流》啊，各有一‘春’字。虽是春愁春恨，毕竟已入春，青杏总会泛黄锻练……”费穆点点头，吸烟。韦伟身着旗袍、穿布鞋，站一旁听着，微浅笑。蔡楚生垂头去看她的菜篮，点点头，嘉赞：“准确。”
那篮子里，是江南春日遍野生发的马兰头和荠荠菜。
作者
简介
落拓，作者，现居上海。主要文章有《一卷星辰》《纸上还乡》等。